黑帐篷
在20世纪70年代的玉树,黑帐篷随处可见。这种用黑色牦牛毛手工编织成的帐篷,在草原上星罗棋布,如同一朵朵敦厚的蘑菇,为牧民们遮蔽风雪,阻挡骄阳,日复一日。
在玉树禅古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旁边,普措和母亲就住在这样一顶帐篷里面,在这里,普措度过了他人生最初的时光。
那年的普措只有十岁,在他的小脑袋里,草原就是一切,而世界,就是一片一片的草原。
牧民的生活清贫而简单,普措的童年也是一样。对他来说,生活就是每天和其他小孩一起在草原上采蘑菇,抓旱獭,骑马,蹚水。生活在幼年的普措面前就是无尽的嬉戏,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长大,即使他跑遍整个草原自己的腿也不会觉得疲惫,羊骨头是永远也玩不腻的玩具,而母亲永远不会变老。
母亲的清晨是忙碌而有序的,她烧火,烧茶,叫普措起床吃饭。猩红而浓郁的藏茶流淌在她的血管里,所以她才那样红润,那样结实。在普措的脑海里,滚烫的奶茶就象征着早上,无论他睡得多邋遢,头发有多蓬乱,琥珀色的奶茶顺着喉咙流进他空荡荡的肚子里的那一瞬间,他总是会彻底的醒过来。
对于普措来说,只要是去玩耍,多早都不算早。孩子们总是在前一天散伙前就计划好了第二天的活动,他们在期待中睡下,在兴奋中醒来。至于母亲的一天是如何度过的,普措几乎没想过。他只知道每一天,母亲都要走很远的路去寺院里参拜,但无论普措什么时候回家,母亲总是能变出热气腾腾的饭菜。
在普措的眼里,母亲是具备某种神秘力量的,而母亲的爱和保护,是他的生命之源。所以,母亲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什么圣湖,神山,狼神,都没有母亲重要。她能烧起火,煮好饭,能治好一切疾病,挡住所有的风雨。而她会永远坐在帐篷里,望着普措回来的方向。
朝圣
对于牧民来说,汽车所带来的新奇和震撼是无以言表的。普措无法理解生产队蓝色的大卡车是怎么把羚羊甩在屁股后面的,明明那个驾驶员比自己高不了多少。
对于普措和他的朋友们来说,蓝色卡车的喇叭声如同集合令一样,每当滴滴叭叭的声音从草原的远方传来,孩子们就会自动的欢呼雀跃的上前迎接。驾驶员会抱着孩子们一个一个到卡车的“脑袋”里参观,有时候甚至还会从口袋里变出糖块。
而那天,驾驶员带来的不是糖块,是比糖块更重要的东西,他说,普措他们可以要去拉萨了!普措第一次觉得自己跑的不够快,于是他跳着翻着跟头回到家里,他甚至没来得及喝一口奶茶,就赶忙把这个天大的消息告诉了母亲。
而母亲微微的笑着,她明亮的眼睛弯着,她帮普措掸去了肩上的尘土,对着他点了点头。
母亲早就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因为她是神奇的,是无所不能的。普措兴奋的几乎要冲破黑帐篷的顶棚。他忍不住的想拉萨应该是什么样子,那里一定有很多的糖,有很多的卡车,牛羊也比禅古的大得多,肥的多。
母亲还是笑着,她捻起经筒,双眼微闭,身体微微的摇晃着。普措安静了下来,他知道,母亲开始念经了。
生产队组织牧民们去拉萨朝拜,每家一个名额,母亲眉心微动,却很快的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对于虔诚的佛教徒来说,拉萨是神圣的地方,是圣洁的所在,是一辈子的梦想。母亲帮普措收拾好了行囊,她知道普措不想和自己分开。她告诉普措,能去拉萨是幸福的,是一定要把握的机会。她有很多的事要做,而普措要勇敢,要像个男子汉。
母亲把家里唯一一点钱装在了普措贴身的口袋里,她叮嘱普措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闯祸。而母亲对普措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从拉萨带一块玛尼石回来。普措把这句话在心里和梦里都默念了一千遍,对着母亲,他许下了人生中第一个承诺。
经幡
宗教是母亲的生活中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她纯洁而虔诚。寺院的高顶大梁让她觉得安全,寺院里栢叶和酥油灯的味道让她觉得宁静。在她每天来回的小路上,越过一个山坡,她就能远远的看到白云包裹中的飞檐,那让她欣喜而充满希望。
在藏区,佛教徒往往都会在家里摆放佛像,家里有专设佛堂的也不在少数。但是对普措和母亲来说,就连拥有一尊最普通的佛像都是奢望。可是母亲毫不在意,她是黑帐篷的女主人,是普措的母亲,她拥有的已经很多了。而每天步行去寺院参拜甚至算不上考验,那只是她为自己的信仰甘愿付出的努力而已。
母亲向往拉萨,如同飞蛾向火。但是当她看到普措兴奋的样子,她突然觉得她的佛不再是庙宇和白云的样子,她的佛变成了一盏灯,而现在,她需要做的,是点燃普措心中的那一盏灯。因为那一盏灯无比重要,它能让普措不坠黑暗,永不迷失,永远充满希望。
普措是第一次离开母亲,然而,少年的忐忑和天上的云多一样一吹就散。他从没离开过草原,从来没有经历过汽车的颠簸,没有看过公路上的人来人往。一切都是新鲜的,普措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和脑袋都不够用。他想把一切都看进眼里,记在心里。他都想好了,他要把一切都完完全全的将给母亲听,他要做母亲一个人的游唱诗人。
在到达拉萨的前一天,他捡到了一块红色的经幡。普措高兴极了,他满脑子都是母亲的笑脸,母亲一定会喜欢的,她总是喜欢那些印着经文的东西。普措把它掸干净,小心翼翼的放进了贴身的口袋收藏。
拉萨的热闹和繁华让普措目瞪口呆。他没看过,没想过,甚至在梦里都未曾见过这样美的地方。他跟着生产队的人,参拜,观湖,转经,逛街。普措多么希望他可以永远留在这里,多么希望时间永远也不要过去。
他几乎忘记了黑帐篷,忘记了奶茶,忘记了母亲。
在回程的路上,普措的心里充满了沮丧。他还没有做好离开拉萨的准备,那里那么好,什么都有,什么都漂亮,就连风都比草原上的风舒服。蓝卡车在黑夜里颠簸着前进,普措睁大了眼睛望着前方,前面就到家了。
生产队的卡车在夜幕初降的时候把普措送到了路边,他背着行囊走向黑帐篷的方向。在隐隐能看到家门口的炉火的时候,普措的心又雀跃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想家,如此想念母亲。
然而一想到母亲,普措突然想起来,自己竟然完全忘记了母亲的嘱托!他没有从拉萨为母亲带回玛尼石!他明明见到了那么多!然而他要不就是被小轿车吸引了,要不就是钻进了副食品店。他没能兑现自己的诺言,他甚至完全把母亲的话抛在了脑后。
普措觉得浑身冰凉,眼眶发胀,脑海里警铃大作。他不住的想象母亲失望的神情:母亲会生气的,她会很伤心的!普措简直想回过头钻进生产队的汽车,也许他可以求驾驶员再带他去一次拉萨,只要一天就行。
最后,他想到了自己捡到的经幡,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拿在手里,犹豫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这么做。他太害怕母亲伤心了,他还有那么多关于拉萨的故事想讲给母亲听,他实在太害怕让母亲失望了,他无法告诉母亲自己因为贪玩而忘记了她的嘱咐。
于是他飞快的把石头裹进红色的经幡,把它包好,又重新放回了口袋。
黑帐篷前,母亲正在等着他。
发愿
母亲始终没有解开经幡,她相信普措给她带来了源自拉萨的玛尼石。她在灯火下仔细端详着经幡上华美工整的经文,她笑的那样开心。普措第一次感觉到内疚,他的胃沉甸甸的,甚至痛起来,他的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块咽不下去的面团,涨呼呼的。他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他只能手舞足蹈的大声的讲着拉萨的故事,他急于把自己所见到,所体验到的一切都与母亲分享,那就好像母亲也和自己一起去了拉萨,就好像自己没有辜负母亲,没有欺骗她一样。
他讲小汽车的故事,然后讲百货商店,讲西藏服是多么的华丽和漂亮,讲副食品店里有多么多的点心,讲布达拉宫,大昭寺,人民路和赛康市场。
但是每当母亲轻抚那块经幡包裹着的石头的时候,他的心就会往下一沉。他多么希望母亲把这块石头放进角落的箱子里面永远都不要再看它。然而母亲把它紧紧的握在手里,她细细的抚摸着经幡的纹路,还时不时的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口。
普措觉得有一只青蛙快要从自己的喉咙里跳出来了,然而直到母亲帮他掖好被角,他也没能鼓起勇气说出真话。那块石头就好像长在了普措的心上,他甚至不那么期待明天了。
母亲把经幡包裹着的石头放在了帐篷里的最高处,她告诉普措,以后自己不用每天来往寺院了。在母亲的心目中,普措从拉萨带回来的玛尼石就是她的佛像,她不需要一个佛堂,只要她能看到那红色的经幡,她就可以念经参拜。
普措内疚的几乎胃疼起来。他眼看着母亲把那块“冒牌货”当做了拉萨的象征,眼看着母亲对着它每日参拜,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他的喉咙难受极了,眼睛也酸胀的厉害。
就在那个时候,普措在心里暗暗发愿。等他长大了一定要努力赚钱,带着母亲去拉萨,让她亲眼看到她心目中的圣地,让她踩在拉萨的土地上,让她看看那些寺院和街道,让她完成自己的心愿。
十六岁那年,普措离开了草原,离开了黑帐篷,离开了母亲。他跟随着生产队里一起长大的少年们坐上了蓝色卡车。他对着帐篷前的母亲不断地挥着手,直到黑帐篷的样子从地平线上消失才停下来。
他把行囊紧紧抱在胸前,上面带着黑帐篷的味道。他要去看看草原外面的世界,去体验不一样的生活,去工作,去赚钱。他要为母亲赚好多好多钱,他还要带着母亲去拉萨,那是他十岁那年对自己许下的诺言。
回家
1989年的中国,全国电话普及率仅为0.38%。而普措总是在想,如果家里有部电话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听到母亲的声音,可以亲口告诉她自己很好,让她不要担心。
普措离开母亲已经四年了,他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学了很多新的本领,他甚至和一位退伍军人学了修汽车。他做了无数的梦,每个都与母亲有关,有时候他梦到自己开着汽车回到了禅古,有时候他梦到自己带着母亲在拉萨游览,他甚至梦到过带着母亲一起去北京,去天安门。
他想念玉树,想念黑帐篷,想念母亲。他数了数存下来的钱,那是过去四年的时光留给他的礼物。他在商店里买了一尊朴实又漂亮的佛像,用哈达层层叠叠的包裹好,装好行囊,踏上了回家的路。
当他再一次坐上蓝色卡车的时候,普措觉得一切仿佛都和他记忆中的差了那么半拍。原本宽阔的如同篮球场的卡车斗,现在似乎只有巴掌大小。原本英姿飒爽的驾驶员,似乎比记忆中矮小的多。原本短的不够嬉笑打闹的路程,长的让人昏昏欲睡。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黑帐篷出现在了地平线上,普措忍不住去想母亲的样子。他有四年的故事要讲给母亲听,母亲一定也有许多话要说,只要母亲烧上一壶奶茶,他们可以就那样坐在帐篷里聊上三天三夜。普措要骄傲的告诉母亲,走!去拉萨!去每一条街道,每一间寺院。他恨不得蓝色卡车走的再快些,恨不得自己能长出翅膀。
黑帐篷被稀稀拉拉的人群围着,听到卡车的引起声,一群人都回过了头。不知道是谁先认出了普措,随着一声惊呼,有些人叹着气,有妇女低头抽泣起来,生产队书记迎了上来,普措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自己家门口,只觉得他好像老了很多。
书记告诉他,母亲突患急病,昨天去世了。他说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生产队甚至没来得及送她去县上的医院,她就走了。
普措推开人群,径自走进了帐篷,他知道,母亲一定烧着茶,煮好了饭在等着他。他觉得脑袋顶发凉,脚底下轻飘飘的。他上前想看清楚母亲的样子,却被泪水糊住了眼睛。
他的心脏似乎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停止工作了,他浑身冰冷,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天地,草原,黑帐篷,蓝卡车,奶白色的电话机,天安门广场的红墙,所有一切普措曾经向往过,曾经梦到过的东西都失去了颜色,它们都跟着母亲一起失去了生命。普措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做梦了,他再也不会快活起来了。
母亲的眼睛不再明亮,她的脸庞不再红润,她的身体不再结实,她的秀发失去了生命的光泽。但她还是母亲,还是普措的神明和灯塔,她还依旧是黑帐篷的女主人。
普措把佛像掏出来放在母亲的枕边,他在目前床前跪了一夜。
母亲交给了他信仰的火种,普措知道母亲所去的地方不是黑暗,而是光明,不是幽冥,而是自由和幸福。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对自己和对母亲的承诺,他没能带着母亲去拉萨,没能为她实现终生的梦想。明明那么近,却擦身而过,如果他早回来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天……
普措泣不成声。
第二天一大早,生产队里的妇女给他送来了早饭。她们怜惜的抚摸着普措的脸颊,她们的眼泪滴在普措的手背上。滚烫的奶茶滑过普措的喉咙,他擦干净泪眼,踉跄的走出了帐篷。
那天,从帐篷里走出来的普措不再是一个孩子,他一夜之间蜕变成为了一个男人,成为了草原上的康巴汉子。
按照藏族的习俗,葬礼持续了四十九天,普措在喇嘛的唱诵声中为母亲祝祷。他学着母亲的样子念经,他闭着眼睛希望母亲能够再一次对他说话,再一次碰碰他的额头。
普措一件一件收拾着母亲生前的物品,他几乎能看见母亲在帐篷内的身影,她站着坐着,笑着唱着。他把母亲的经筒,针线包还有那件母亲最好的衬衫都小心的收了起来,他已经决定,要带着属于母亲的记忆重返拉萨。他要把它们背在背上,那就如同背着母亲一样,他要把一切的故事都讲给它们听,那就仿佛是讲给母亲一样。
最后,普措伸出手,把母亲叩拜了多年的石头从柜子上取了下来。那块他十岁那年从路边捡回来滥竽充数的石头,被母亲当做拉萨的象征供奉多年,那是她最心爱的东西。十年过去了,包裹着石头的经幡鲜亮依旧。
普措把它揣在了胸前,那是离心最近的地方。
遇狼
十年前,普措坐着生产队的蓝色卡车,第一次前往拉萨。十年了,公路已经不再似从前破败,生产队里也添了新卡车。但是普措拒绝了老书记的提议,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他选择朝拜去拉萨。
对没入过藏的人来说,藏族“磕长头”和朝拜的传统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在进藏的路上,行人们总能看到沿着公路三步一叩前往拉萨的藏民。他们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充满苦行僧的色彩,他们的脸上也不是一意孤行的奉献。他们或许扶老携幼,不少人结成群体,同起同歇。而经常入藏的人们,也早就习惯在车里多带些水和食物,一路分给朝拜的人们。
普措也接受了不少这样的布施,和他同行的一位妇女送给了他一条红色的护额带,她帮他亲手带上的,说只有这样才不会把额头磕破。他学会了保护膝盖,手腕和脚尖,知道哪里有热饭菜吃,也知道了哪里有遮风挡雨的住处。
他从未真正的孤单过,与他同行的人虔诚又亲切,让他想起家乡的人,想起母亲。他用母亲的杯子盛水给老阿妈喝,用母亲的针线包帮其他人缝补衣服。即使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只要摸摸胸口的那块石头,就觉得母亲还在身边。
到了可可西里的那天傍晚,一户牧民收留了普措。他打算趁着天还没黑帮老爹打点水回来,于是拎着水桶走了出去。小溪就在不远处,普措缓缓的走着,一边环顾四周,希望能捕捉到草原精灵藏羚羊的身影,听说它们跑的很快,又怕人,所以很少被人看到。
到离小溪不远的地方,普措恍然间似乎听到有求救的声音。天已经快要黑了,日光只剩下两分,担在地平线边缘上的太阳摇摇欲坠。母亲总说普措的眼睛看的比鹰还远,他眯着眼睛使劲看,终于发现了不远处的三个影子。普措向那个方向跑了没两步,就闻到了狼的骚腥味。
狼伏着背,呲着牙,它已经准备攻击了。而它前方不远处,一位少女怀抱着一只小羊羔跪在地上,挡在母羊的前面。母羊大声的叫着,它的身下有一滩污血,看样子是刚生产过。它知道自己跑不动,只能希望有同类前来搭救。而少女虽然因为恐惧而颤抖着,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怯弱,她直视着恶狼的眼睛,毫无惧色。
一般来说,狼的领地意识非常强,狼是极聪明也极狡猾的动物,它们的祖先领教过牧民刀枪的厉害,所以它们不会轻易进入牧民的活动范围。但是当时正是母羊下崽的季节,可能这只狼被诱惑的抵挡不住了,才冒险进入牧民的领地。
普措大声的叫喊着冲了过去,甩着手里的水桶。狼一时不知道那是什么武器,低低的伏着身子不敢妄动。普措把少女和母羊护在身后,从地上捡起石头不断地砸向恶狼。但是眼看着天就要完全黑了,到时候狼就会占尽优势,普措身上没有火机,如果不生起火,很难把狼赶走。
恶狼似乎也知道自己现在宜静不宜动,它还在打量普措,在思索自己是否能将他击倒。
普措掂量了一下手中的水桶,如果能砸在恶狼头上,它一定会落荒而逃。他看了看身后的少女,望了望远处的残阳,狠下心来,将水桶重重的向恶狼抛了过去。
恶狼躲闪不急,被重重砸在了前腿上,普措一看没有打中狼头,气的直跺脚。而恶狼也生气了,它眼看着普措没了武器,呲出了獠牙,扑向了普措。
恶狼的爪子瞬间在普措的腿上留下了深深的抓痕,普措用一只手顶了狼的喉咙,让他没法低头啃咬,但是此时普措和少女身上什么武器都没有,一旦普措力竭,恶狼就会咬断他的喉咙。
突然间,普措想起了自己一直揣在胸口的那块石头。他用左手顶住恶狼的喉咙,右手摸出红色经幡包裹的石头,他想起了母亲,母亲一定会保护自己的。
对准恶狼的左眼,普措狠狠的砸了下去。
恶狼瞬间被打瞎了一只眼,它跳了起来,挣脱了普措的钳制,发出狗一样的哀鸣,然后向溪边落荒而逃。
在普措闭上眼睛之前,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芒,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还愿
普措睁开眼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舒服的帐篷里了,火炉里烧着旺旺的火,火的影子在帐篷上东舞西摇。
他不知道抱羊的姑娘是怎么把自己拖回来的,他的腿疼得厉害,全身的力气仿佛都用尽了,连手指都动不了了。
在前来看望他这个“康巴汉子”的人群中,他看到了收留自己的那位牧民,他想起自己丢了那个水桶,心里很不安。但是牧民丝毫没有在意那个水桶,他说普措是打跑了恶狼的英雄,一定要在这里休息好了再上路。
牧民们找来了喇嘛给普措治伤,那是个胖胖的很慈祥的喇嘛。喇嘛告诉普措,最近有一头落单了的狼总在附近出没。牧民们早就想把它赶走,但是现在是藏羚羊生产的季节,很多母羊都聚集在附近有水源的地方。一旦开枪,母羊们就会受惊乱跑,如果跑到没有水的地方,它们就难以存活,所以牧民们只好忍着。今天刚好让普措碰上,恶狼被打瞎了眼,它命不久矣,很快草原就会带走它了。
普措和喇嘛聊了很久,他讲了他母亲的故事,讲了那块石头的故事。
喇嘛笑眯眯的把那块沾了狼血的石头握在手里,他说普措在昏迷的时候手里依旧紧紧握着那块石头。他把石头和经幡都洗干净,包好,又放在了普措的手里。
“人是不会离开的。”喇嘛笑眯眯的说,“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你。”
“就像这颗糖,”喇嘛剥开一块糖,放进了普措的嘴里,“你把它吃了,并不代表它就没有了,它在你的肚子里,在你的血管里。”
普措点了点头。
“你的母亲永远不会离开的,只不过她不在这块石头里,她在你的心里。”
喇嘛说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缘分,如果十年前普措没有忘记给母亲带回拉萨的玛尼石,那么普措就不会发愿重返拉萨,那么谁来救那女孩和羊儿呢?而如果普措当时说了实话,那他就不会随身带着那块石头,那么今天他该用什么打恶狼呢?
“这些缘分,是你和你母亲一起种下的,它们还跟着你,所以你的母亲永远不会走远。”
喇嘛把滚烫的手按在普措的额头上,那是一只很大的手,刚好遮住普措流泪的眼睛。
“有的时候,人离开了还会回来,会成为另外一个人来陪伴你。”喇嘛说。
抱羊的姑娘名叫卓玛,她把受惊的小羊和母羊跟自己家的羊养在了一起,她抱着洁白绵软的小羊来看过普措,普措还摸了它毛茸茸的耳朵。
卓玛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她的脸又圆又红,她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她的眼睛黑的好像新疆的葡萄,笑起来又弯的像月牙。
她可真勇敢,为了保护母羊和小羊敢和恶狼对峙。她又善良,她照顾小羊就好像照顾自己的孩子。
她煮的奶茶,和母亲煮的一模一样。
普措很想留下来,永远的留下来。他想扎一个黑帐篷,让卓玛做那里的女主人。
可是他还有未做完的事,他必须去做的事,他不能辜负自己,更不能辜负母亲。
普措对卓玛许下诺言,等他还完愿,他一定会回到这里来,他要和卓玛在天地草原之间,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
卓玛哭了又笑了,她把自己的佛珠送给了普措,她送普措送到了公路上。
普措照样系了额带,包好膝盖手肘和脚趾,他三步一叩首,又三步一回头。
胸前的石头滚烫,拉萨就在不远的地方。
点灯
传说拉萨的寺院转也转不完,来往的人们络绎不绝。朝圣的人到了大昭寺就各自道别了,每个人都像普措一样,有自己未完成的心愿。他们的脸庞饱经风霜,但是没有一个人不带着欢欣的笑容。普措以为自己会流泪,但是他并没有,拉萨的风吹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重担,他没有忧愁,没有烦恼,他是自由的,是属于天地和自己的。
普措带着母亲的遗物和卓玛的佛珠转山拜佛,每当看到什么新鲜有趣的东西他都会不自觉的捂住胸口,他总觉得这样母亲就也能看到了。他每到一间寺院都会为母亲点灯,每一盏黄铜灯上的没一颗火苗,都代表他的母亲的思念和爱。他也总会在功德簿上写上母亲的名字,好让天地和菩萨都能看到母亲的虔诚和奉献。
一步一步,普措用脚丈量着拉萨的土地,他带着母亲去看百货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去人民街,去赛康市场。在返程的前一天,普措终于为母亲捡了一枚拉萨的玛尼石,在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茶馆里,他掏出藏在胸口的石头,打开经幡,把两块石头叠放在一起,重新包好揣进怀里。他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自己的胸前。
普措搭车返回了可可西里,他的心里充满了不安。上一次他也是坐车回家,但是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却已经不在了。他心中生出一万个可怕的假设,也许卓玛搬走了,也许卓玛决定不等他了,也许卓玛不再喜欢他了。
离可可西里越近,他的心里就越害怕。他甚至想返回拉萨,回到带着卓玛的佛珠游历拉萨的日子,那时候的他,心里没有忧愁,没有担心。可是车轮的每一次翻滚,都把他和拉萨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面包车把他送到了路边,他谢过司机,刚下车关好车门,就被一双温暖而柔软的手拉住了。
自从普措走后,卓玛每天都会到路边来等,她知道,有一天,她的普措会向她走过来。
普措把佛珠摘下来戴在了卓玛的身上,他告诉卓玛,自己每到一间寺院,都会捻动这串佛珠,现在它已经侍奉过无数的菩萨,咏诵过无数次经文了。
普措说它能让卓玛不坠黑暗,永不迷失,永远充满希望。
后来的普措带着卓玛一起去了西藏,卓玛烧的奶茶让来往的人们赞不绝口。从小摊到小店,她成为了真正的女主人。普措重新拾起了汽修的手艺,他们总是早上分别,傍晚重聚。
再后来,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一家店变成了两家店。
普措终于有了一间有佛堂的屋子,而佛像前面,照样供奉着那两块陪伴了他大半生的石头。
塔瓦索南,藏族,1992年开始诗歌写作。出版诗文集《唱给太阳的歌》《倾听世界的声音》《掠过缘分的尽》和说唱整理《舅舅的折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