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饭给我打电话说“爬上最高的山,在最平坦的地方找虫草”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山顶的草地上了,清晨高原的太阳光线在慢慢下山走向山谷,我呼吸着稀薄的空气,全身参透着‘空’的感觉,这些身在都市的老饭是无法亲临神会的。
名叫神山塔吉的山与内地的山不同,山脚是农田、山腰是小野柳和松树、杜鹃树、柏树的森林,向上次第分布。这山就像四季的阶梯,田地里是夏天的闷热,山腰是清爽的春天,山顶是冬天的寒冷。到了山顶的我看着草地上盛开的花朵,他们正在阳光里苏醒。
老饭的电话让我从美景中醒来,让我想到冬虫夏草,这个让我来到此地的东西,有人说是草,有人说是虫,我也不知道是草还是虫,但这不重要;当寒冷的风吹来,身上的汗水蒸发,让我想要唱歌,但电话铃声帮我唱了歌,老饭说“爬上最高的上,在最平坦的地方找虫草”寒风吹过的声音帮我回答了他。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已经过了10点,高山上的天气正在从寒冷中苏醒。
我把背包不再需要一样掉在草地上,朝天躺着,回想二十年来在北京生活的岁月,一切从热闹中安静下来,像一场梦,梦就像今天的天空,白云在蓝色中像帆飘过,像那白云,自己的想象也飘向过去岁月中。
我是一名女孩,名叫唐妮,我像内地很多小孩一样,从课本中长大,长大后陪伴我的是试卷和试卷上面的分数。当我带着写有高分简历走进大学的生活,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同学们背单词的时候,我也背单词;同学们考四级的时候我也去考四级,但只剩下我自己的时候,不知道干些什么,最后毕业的时候还是原样子,什么也不知道。拿着六个证书在社会上奔了一年,还没找到能够自食其力的工作。
过了一年半后,某个闷热的夜里,北京的地下室里我独自一人喝光五瓶雪花啤酒后,没有窗户也看不见星星的地下房子里哭了很久,那时我想社会就像地下房间一样是看不见星辰的地狱。喝完酒后,点上x乔子香烟时手机响了。
“喂?”
“你想去西藏么?”
现在城市中流行去西藏,很多人去西藏回来说着“西藏感觉好多了”“我的心灵好像经历了一次洗礼”这样的话,对像我这种还没有去西藏或者没有条件去西藏的人炫耀着。
“你是谁?”
“我是虫草商,以后你可以叫我老饭。”
在北京陌生人来电话已经很平常,其中广告和推销产品居多,他们只走弯路,不走直路,就连朋友们来电话时,先说天,再说地,然后说最近我们世界发生了什么、谁买了一辆不错的汽车,同学谁要结婚了,才轮到说要说的事情了。这虫草商有所不同,说话方式具有海明威的语言风格,直来直去,让我相信他说的话。
“我想去西藏!”
“怎么去西藏,怎么找虫草是你的事情,我要的是虫草,可以给你一倍的价格。”然后关了,过一会儿,又响起来。
“老饭,有什么事情?”
“你的声音很好听,是美女么?”
回答他的是关掉手机的声音。
虫草,电视和报纸上见过的那个奇特的草么,该怎么找呢?是不是西藏的高山上布满了,这些金子般的奇草?醉酒的夜里我难以入睡,只到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进入了睡眠,在梦里很多个有角的虫草在呼喊我的名字。
漂浮的云已经消失不见了,天蓝得可怕。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然而,在路上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心情变得莫名其妙。塔杰神山顶上的寒风刺骨,阳光同样毒辣。
我打开背包,按说明书塔好旅行帐篷,四周用石头围起来。小太阳能电器放在阳光里。一切准备就堵后,我这城市的女孩,困惫不甚。氧气瓶里的氧气喝足之后,在属于自己的帐篷里睡着了。
好多年来没有睡过这么香的觉。但我梦见了没有找到虫草正在回去的自己的背影。我对着自己的背影大叫“回来,这里有很多虫草!”但我的背影什么也没有听见,和夕阳一起西落了。
落下去,没落底就就惊醒过来。一睁眼,世界已经变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出了帐篷,看见天空中布满了层层叠叠的晚霞,这个世界都在燃烧。不像城市与海上的晚霞,像末日的颜色,而末日的亡灵们正在用晚霞来取暖。
晚霞消失了,天还没有黑。世上除了自己的心跳外,没有其他的声音。我坐在帐篷里看书,看复印材料。一本书里写了横断山脉的天气和生态、历史文化,书中的一张照片引起我的注意,照片里有一只黑熊,用舌尖舔着鼻尖,慢慢向塔杰神山的这片草地一样的一片草地上走来。
复印材料大部分是虫草介绍,其中有一张横断山脉的地图,从北京出发的时候认为这张地图会有用处,当飞往香格里拉的空中时我看见了横断山脉,带着重兵器向飞机和天空示威,才明白过来,如果你要走进横断山脉,只能靠自己的内心了。从香格里拉到芒康,再到这个名叫徐中的山区,我没有看过地图,只随从自己的内心,一步步走来。
我坐着一辆拖拉机从芒康出发,来到这个山区的路上,越走越感觉到自己从现代走向古代,穿过每一段山路后现代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了,然后不属于现代的野花和原始的藏族房子与阶梯农田映入我的眼帘。
拖拉机突突地走向山区,黑烟滚滚,把我的脸也烫成藏民一样棕红色,拉近和我一行藏民之间的距离。他们用模糊而走音的普通话问我:“你要去那里?”“我是来旅游的。”我说着旅游,心里即想着奇特的草。
到了徐中,太阳已经下山,听见山谷里拖拉机的回响,很多小孩叫喊着向我们跑来,帮父母拿上行李,把小手放进父母的口袋里寻找糖和饼干。其中有个大概四岁的小孩,拖拉机里好像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他用眼光把拖拉机检查一片后,用手摸起来,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看见他的鼻子在动,一分钟后摆出嗅到什么味道的神情,向木栏之间的小路跑去,向田间的人家喊道“阿古珠杰,县领导来了”,对面山里也响起“来了,来了”的回音。
一眼望去,山谷田野里的青稞、小麦,豆子能隐约地分辨出来,在地埂上长着各种我不认识的树守望着田野,藏家小屋在其间玉盘里散落珍珠一样地点缀着。
两边是木栏的小路上有人小跑过来,走近时,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他手中拿着已经发黑的哈达,额头上有了岁月的皱纹,但步履轻盈。
“扎西德勒!”给我献上哈达后说:“县领导怎么能坐拖拉机下乡呢,真是辛苦您了!”我才明白他是会动鼻子的小孩叫的那个阿古珠杰。
我跟着他走向散落牛粪的小道,天色已经向晚。
一到家一个老女人端来酥油茶和饼干。阿古珠杰说:“最近什么通知也没有,酒肉什么的都没有准备,您先喝酥油茶。”茶碗和饼干向我这边挪了挪。
看着四周,藏族的屋子内到处都是柱子,比起现代的房子显得很窄,墙上画上去的山水大红大紫的,在我眼中藏族屋子都一个样,我猜藏人自己眼中的屋子和我看见的屋子不一样,因为我和他们的眼睛后面有不同的文化审美。
我呷上一口酥油茶后给两个老人说:“我不是县里来的领导。”
阿古珠杰说“啊……什么?”后仔细端详全身是尘土的我,发现没有一点的干部样后说:“你不是领导,那你是?”
“我是来旅游的。”
“什么?这山区有什么好旅游的,现在的年轻人就怪了!”
我透过污渍斑斑的窗户看到了对面的山,外面静悄悄,忽而画眉鸟叫声从山腰传来。我指着那山:“我想爬上那山。”
“什么?那山上什么也没有!”
“有森林和草地、小溪就可以。”
“那么,这山就由森林和草地、小溪组成的。”他说:“但是这山是神山,外来人不能轻易爬上去,如果对神山有所不敬,一到夏天我们村落就会遭到泥水流的报应。最好跟全村人商量商量。”
我拿起三百块钱放在桌子上,我们商量完了。
在塔杰神山的山顶,我回忆着旅途的一切慢慢进入梦乡,在梦里我听见哗啦啦的高原风吹过的声音。
到了明天草上露珠蒸发的时候,我躺在阳光下沉醉的草原上,像城市里做事一样,开始计划今天怎么找虫草(城市人带着‘没有计划的人被计划掉’的理念,而现代的生活变得越来越不确定,最终有计划的人也被计划掉了)像藏人一样草原上爬来爬去;还是用望远镜找虫草,我没带望远镜呢。没有找到什么计划,身体贴在草地上懒洋洋地躺着,一朵小小的金花在我眼前恶作剧一样动来动去,我正要摘下这可恶的花时,花的叶子下出现了一棵我所熟悉的草,这草没有叶没有花像干草立在那里,仔细一看是那么生机勃勃。“冬虫夏草”我叫了起来,心里想着电视广告里的那个奇特的草。用十字镐就连小金花一起挖起来。像角一样的草的下面出现了黑土裹着的虫草,快速割了皮,它变成了活生生的独角虫。我想它会不会咬我一口,然后跑掉,但它并没有,它已经变成了草,懒洋洋地躺在我的手心,阳光下,闪闪发光。
周边都是破土而出的角。我看见这么多的虫草,我怀疑这些会不会是假虫草,但我想起《冬虫夏草简介》里说:“凡长在大自然里皆属真”后,放心地挖起来。
到太阳西落,我才带着沉甸甸的一袋子虫草回到帐篷里,躺在床上,眼里冒着火星,胃里的酸水也口中不断的冒出来。
一晚上剥着虫草的皮,看着生动地变成草后的金虫,我看到一片金色的未来。大一点虫安静地死去,而小一点的虫们挣命地死去了,都像万年前的恐龙化石印在这些草上,这些草胜过虫的价值,甚至胜过黄金的价值,而我的袋子里上万个虫草挤在一起,一动也不动。
星光暗淡,启明星出现了,我睡意朦胧,渐渐进入梦乡。梦里我看见,两个我,分别是甲我和乙我。
甲我说:“卖了这些虫草,在北京街头买个酒吧。”
乙我说:“卖了这些虫草,在北京西站里开个高端书店。”
争吵个不休,争吵后打起架来。
甲我抓起乙我的头发,摔在布满杂石的草地上,用脚踢了头部,乙我的头上直冒星光,布满血丝的眼里倒映着甲我带着装满虫草的袋子,和晚霞一起落山去了。乙我心里喊着“虫草,虫草”从口里什么话也没有出来,全身动弹不得。
醒来时太阳已经出来,梦就是梦,现实世界里只有一个我,虫草袋子在原地没有动过。从那时候起,有时,早上挖虫草,下午剥皮;有时白天挖虫草,晚上剥皮;有时白天剥皮,晚上在电筒的光线里挖虫草。很多天这样过去了。
有一天下午打开几天前的虫草袋子的时候,散发出腐烂的气味。傍晚我生起火,找来一块石板,在火边烤热后,上面倒上虫草,腐烂的气味慢慢被烤肉的味道代替。石板和药草之间蒸发出淡淡的雾气,让我想到傍晚在北京的街头散步的时摊子上烤肉的气味,让我不断咽下口水。虫草烤后的雾气无处不在,在我鼻子的渠道里弥漫着,我的定力直线下降,狗手忍不住伸向火边金闪闪的虫草上。
我拿起一只虫草放到嘴里,牛肉干加上药草的味道布满咽到胃、胃到全身的静脉中传播。我又拿起一只虫草放到嘴里。《冬虫夏草介绍》中说“强身健体”我以体弱多病为借口,又拿起一根火辣辣的虫草,发到嘴里。
那天星光下蔓延着的青草味中,我吃饱喝足了。
吃了虫草的原因么?反正那晚睡的特别香,相反梦境里的我不知东南西北,失去方向,在这片小小的草地上迷路。我在迷雾中终于见到了我的帐篷,我进门时,看见另一个我睡在床上,她的口水一直蔓延到床下,太阳晒黑的脸红通通的像个藏族姑娘。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我在摸陌生人的脸和陌生人在摸我脸,这两种情景同时感觉到。
仔细一看,另一个我赤裸地睡在床上,一边感觉到陌生人在看我的裸体。
再仔细一看,我看到了剥下皮的我,五脏六腑在空气中扭动,而脑浆呢,好像思考着什么一样动来动去,让我想到,飞机的窗户中看到过的横断山脉。我的胃大的出奇,定眼一看,里面已经挤满了冬虫夏草,没有头的虫们在挣扎;一只没有尾的虫们,用独角顶着胃;比较完整的虫们拼命喝着胃里血;一些虫子迷路了,即在肠子里溜达;最大的那只完好无损,胃里拉下一堆屎后,爬向跳动的心脏。看到这些情景,我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一切吐出来,就连五脏六腑都吐了,我变成了空无一物的尸体,走在高原的草地上,又开始寻找着什么?
阳光中醒来,昨晚我没有吐身体也没有不舒服。梦里的一切已经被阳光吓跑。
光逃离太阳直射大地,从城市里话语逃离城市,沿着信号线直射我的手机。
叮咚叮咚。
“喂?”
“6月16日晚上来和平路121号找我吧。”
“喂?!”
我这样叫着,但那边咔嚓一声关掉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今天是4日。反正,吃的也快完了,带来的东西都已经变得破旧,自己越来越像喜马拉雅山洞里的瑜伽师——是回去的时候了。
那天早上,我照样去挖虫草,到了中午,我面向从东边吹来的风小息片刻时,隐隐约约的铃声吹到我的耳朵里。铃声越来越清晰,然后东方的天际出现了庞然大物---一头牦牛。这头牦牛看也不看我,它只顾吃草。它的后面出现一头又一头的牦牛。最后出现的是个自言自语的人,一看到我,他就忘了自言自语。
他望着我的身后,已经变成春天播种之前的田地一样的草地发愣——那是我挖虫草后的杰作。他的脸上只有恐惧,没有我所害怕的怒色,我松了一口气。
“你在做什么?”他用模糊不清的汉语问我。
“我在挖虫草。”这还用问嘛,我想到。
“这里是山神的领地,谁也不能挖虫草!”他快速传动指间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我才知道之前他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在念玛尼:“冬虫夏草是山神的生命,贝母是山神的心脏……”
“我们不信神山!”
他听到这句话,身体直接掉下一样草地上坐下来。我无法说出他的样子,在汉人的眼中所有的藏族老人一个样,穿着风格和之前我见过的阿古珠拉一模一样,只是现在的这个老人脸上多了一些汗水。
他叹了气,拿出城市中已经绝迹的牦牛牌香烟,点了一只。吸了一口,半截变成了灰。我在等着,他把烟吐出来,然而出来的是含糊不清的话语“是啊,无信仰的………”只有“是啊”是汉语,其他的都是藏语,我只听得懂“无信仰”。一声叹气里呼出像漫画中的对话框一样的一团烟。
我吃惊于烟雾在他的肚子里停留这么长时间,他看着已经燃到半截的烟“年轻的时候吸鼻烟,后来世道变了,到老时,只能抽个烟”指间的烟灰抖了一下就落下去。他又吸了一大口,现在火差不多燃到他的嘴里,他吐出发黄的痰,然后烟头插进痰里说“姑娘你赶快回去吧,不然虫草会吧你的灵魂绊在这里”,但他一肚子的烟依旧不见吐出来。
他把一支烟用两口抽完,赶着自己的家畜走了,铃声由近远去。
老饭的电话或者老人的劝说,不管,那天下午我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现在是16日晚上9点。我背着比我还大的背包,在北京的和平路寻找121号门牌。这里和虫草的故乡青藏高原截然不同,天上看不到月亮星辰,街上的行人都像医生,戴着白色的口罩。
我边走边给老饭打来电话。
“喂?老饭,我找不到你。”我听见那边很多人在高喊。
“哈哈!”唐突的笑声,把我吓了一跳。“我快到达地狱了,你还给我打电话?”
“什么?”
“没什么,只是活够了!”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听见很多警车的“叮咚”声,没在听电话的一边耳朵也从外面的杂音中辨认出警车的“叮咚”声。
“老饭,请不要关手机,我一会儿就到!”现实中警车的声音从我的前方传来。
我用力向前冲去。
十字路口,很多人在仰望一栋大厦。在雾霾中模糊地辨认出有一个影子般的人正坐在13楼的窗户上,那只影子动了一下,下面的人叫起来。
“老饭,我到了。”我正在穿过十字路,汽车在我脚边飞来飞去,天地旋转起来。
“不要叫我老板老板,有个没钱的老板吗?有个欠了一屁股债的老板?!”当我清醒一点的时候:“看呀!十字路口一个人被撞飞了,飞到我的下面了……哎呀呀!肯定是被跑车撞的……”他一说完,我身边的车都慢了下来,“撞人了!撞人了!”有人叫起来,此时我已经穿过十字路,走进观众席里。
如他所说,被撞的人已经落到大厦下面,是个女孩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观众们给他拍照,闪烁灯照亮一下又一下天将黑末黑里的躯体。但我无心观看一个生命走向终结的悲剧。
“你想听我的故事么?”他还在13楼的窗户上,现在他只剩下有我这个观众。
“你说什么都可以听。”
他说了以前说过的话“你是个美女么?你的声音那么好听。”
我说了以前从未说过的话:“我是个大美女”。
然后忘了他要说的故事。我们各自补脑一个电视剧里的故事——爱情救了一个人的生命。
他又准备跳下来,下面的人见状叫起来。
“你爱我的声音是不是?那么你爱我吗?”我这样叫起来。
观众们先愣了一下,然后一位青年在叫:“喂!你是个汉子的话现在就跳下来吧!我已经看你看到膀子都痛了,你要知道,为爱而死是光荣的!”
我说:“我的背包里有一大堆的虫草,可以用来付你的债。你能狼心地把我丢在这里?!”他哭了,不像小孩子和女人哭,哭声有某种刺穿的力量,在雾霾里回荡。
他哭完了,或者所有的苦对这个世界诉说完后,他从窗户消失了,没有看到死亡之美的人们开始唏嘘起来。
唏嘘中他出现在门口,“胆小鬼!”不满意结局的观众们叫起来。
他不像我想象中的老板,活像从西部片里走出的牛仔,只是他带着沉重的忧伤。
我看到他的手机还在耳边,做出想要听到我的声音的样子,我情不自禁地跑出去拥抱他。他的身体里传出寒冷的战粟,散发淡淡的烟酒味告诉我,他还活着。——两部手机从此不再需要了一样各自的手中滑落了。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的怀里连他的影子也没有。
现实以它残酷的形式来显现——他已经死了,满地是血和脑浆,脑浆里有很多冬虫夏草在扭动,看完戏的人们,正在捡起突然从戏里冒出来的虫草,从中一位哲学家似的青年对老板的尸体说:“冬虫夏草又补不了阎王的身子!你带去干啥用呢?不如……”这些虫草的源头正是被跑车撞了的女孩身上散落的。她还背着和我的背包一样肥大的背包,然后我仔细看了她的头发、脸、衣服都和我一模一样。
我想起那天晚上山顶上所做的梦,说用虫草来北京买个酒吧的哪个甲我,打乙我的那个甲我,带走装满虫草的背包和晚霞一起消失的那个甲我——哦,今天被跑车撞了的是那个甲我。
这时,我听见身边的老太说:“他们俩已经没有呼吸了……”
我说:“我在这里,还没死呢!”她没有听到,我用手使劲地摇她也她没有感觉到,我哭起来,谁也没有理我。
在世间,我找不到自己活着的证据。
自己的身上找着自己活着的证据。我摸自己的脸是湿的,不是汗,不是泪,是血。摸自己的心口的时候它已经死气沉沉了。
感觉自己正在像雾一样蒸发上升。
我听到了世间最后的声音。
是老太在对老伴说:“戏完了!”
原刊于《民族文学》(藏文版)2016年第3期
零,藏族,西藏芒康人,出版自传体小说集《行走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