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和斑鸠的身影已渐渐飞离农田,夏天即将到来了。家乡人们常说,在春天,田间的麦芽不是自己一寸一寸长出来的,而是被布谷鸟的啼叫声唤出来的,家乡人给予布谷鸟“长高,长高”的美好拟声,所以布谷鸟又被我们亲切的称为“长高鸟儿”。而斑鸠恰恰相反,它们是一群“捣乱鸟”,每每播种后,它们便在地里刨挖刚种下的麦粒,当做春天的食物,但它们仍有一点向善的是,等到麦芽长高些后,就一同与布谷鸟飞往别处去了。

少年时,不懂得有什么愁绪,即使父母常不在身边,也不觉得孤寂,反而每日自由轻松的度过。那年初夏,在布谷鸟和斑鸠们飞离的时候,家中发生了一件让我倍感意外的事,我初才体会到“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句话的含义,每天我与祖母只得惶惶度日。

太阳刚要从门前的山丘上落下,我拉着祖母的手打算去不远处的伯母家串门,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望,却不见我们家的狼狗像往日那般雀跃躁动,反而安稳地趴在地上,平静的出奇,我朝着它哎了一声,竟也没有动弹一下……

我们家的大狼狗离奇死了,死状那么痛苦,我和祖母走到到近处时,看到它已全身僵硬,舌头耷拉在嘴角,泥土和血迹沾染着,它牙齿紧咬,双目放圆,似乎恶狠狠蹬着院子低矮的墙头,让我们惊异的是,在它旁边还撇着半个沾满泥土的馒头。可是我们从不会喂给它馒头呀!祖母叹了声气,自言自语的说着,这贼娃子是盯下家里只有我们祖孙俩了呀!

祖母抚摸着我的头安慰道,尕海别怕,今晚我们把你姑父叫来,睡到西房炕上,那贼娃子就不敢来了,她平静地说着,但我又明显感觉到她脸上也潜浮着一片深重的不安。

那年,我上四年级,父母在春播后就和两个伯父同去了三百公里外的柳园打工,只留下我和将近七十岁的祖母守在家里,当然和我们一起在家里的活物还有一只狗,一匹骒马,一头猪,几只鸡。那时,我和祖母每日的必做功课就是按时喂养它们,鸡狗猪的食物大致相同,麸皮野菜同水搅和起来,猪和狗喂上面清稀些的,鸡喂下面浓稠的,一日两餐,就算解决了。而马儿需要我们早晨拉到一块青草茂盛的地方糜(拴)起来,由着它整日吃草,傍晚再牵回来。

还值得提一嘴的,祖母在父母走之后,还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她立志要在父母回来之前让我吃胖,反正是不能把我养瘦了,她在母亲来这个家里后就不再下厨,但她重拾起几十年的手艺,我竟也饭量大增,果然在父母回来时胖了不少。

一切那么平和,我期待着每日跟着她做饭、饮马,跟着她眺望落日,祖母也总是乐意放开手,让我尝试做这做那,我自觉度过的每天仿佛都像黄昏一样柔美轻盈。但今天,狼狗的突然死亡却让我们陷入了一片沉重里。

我和祖母回到家里给姑父家打了电话后,就守在狼狗身旁,等着姑父赶来,我们解下狼狗脖子上的绳索,把它的尸体往墙角拉了拉。姑父和几个亲戚赶来时,天快要漆黑,他们站在狼狗尸体旁一致猜测,是有人盯上了我们家这匹骒马,而我们家的马圈正好就在狗窝旁边,他们看着狗的死状,几个人口中突然蹦出了“闭气丹”这个神奇的词,他们一致认为狗就是被闭气丹毒死的,有人先在馒头中塞入这个毒药,再诱惑狗吃下后就会让狗咬住舌头闭气死亡。

这时,我回想起这只狼狗是母亲从很远的外婆家带回来的,她平素不喜欢猫和狗出现在家里,每当我从别处领回一只时,她总是在我上学后就偷偷送走。而这只狼狗是她乐意留下的,外婆家那只老母狗最后一胎只生了一只,母狗在生下这只狼狗后就死了,外公也在半年后病逝了,临终前给母亲安顿着,让母亲带走这一只狼狗,给我们看家护院。

我们给父母打去电话后,母亲在电话里不断责骂着毒死狼狗的人,声音逐渐低沉多次哽咽了起来,父亲从母亲手里要过电话,他和姑父商量着,他们要不要回来,这件事要不要报给警察。最后,父亲和姑父决定不报警,他们也不返回,只要姑父在我家多睡几个晚上。

黑暗将整个空间笼罩了起来,我自觉一些不知何处升起的恐惧也围拢在我的身边,几个亲戚帮助姑父把马牵进里院一个空房子里,就各自回家去了。姑父叮嘱我和祖母安心睡觉,一切有他。可是我躺下后,总觉得木格窗外有几双眼睛在盯着我看,祖母静静躺在一旁,我几度想和她说话,但又胡思乱想着,怕说起话来像电视里那样,被盗马贼灭口了。至于几时睡着了,我也没有发现。第二天醒来时,一切又如常。

姑父在睡了几个晚上后,忽然带回来一条好消息,贼娃子在邻村作案时被警察逮住了,他们用了和我们家同样的手法,两只看门狗先被毒死,然后牵走了那家的四五匹牲口。幸亏那家人起夜顺势察看了下,马上报警,警察寻着地上的马蹄印在一处沙坑里发现了正往车上装马的几个马贼。

于是,我绷紧的心弦才慢慢松开,我想祖母和远在他乡的父母也大大松了口气吧!

 


我在上学后,才知道描述母亲和两个伯母之间关系的一个专有词语叫做“妯娌”,而在家乡只把她们单纯的称为“先后们”。

听母亲讲起她和伯母们的关系,时而很好时而却很微妙。但伯母们对待我却始终是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大伯母胖胖的,和蔼可亲,善与人相处,不幸的是在多年前一次农作中,被拖拉机撵坏了右腿,尽管在治疗后恢复了不少,但相较于正常人还有很大差处,气候每每变凉,腿便疼痛难忍,或在劳作时也常受妨碍,动作迟缓坚硬。

二伯母不同于大伯母和母亲的是,她是我们同乡人,常有一副冷峻深沉的面庞,不善言笑,我自觉能在她身上感受到农民的质朴感和游牧民独有的旷达。她很有生活的坚毅,也很懂得过生活。当然后面这句,是我从村里人那儿听来的。下面要讲的便是关于她的两件事情。

母亲和两个伯母都不大识字,母亲可将就歪歪扭扭地写出她的名字,而两个伯母却不会写任何字。但让我分外惊奇的是,大伯母虽不识字,却在那个家里只有一部座机的时代里,她却能用自己的方法在电话本上记下来电人和电话号码。在号码中“2”和“5”是倒着写的,“3”和“7”是对称过来写的,而“6”和“9”正好是相反的,所以这串号码也只有她能认得了,但在电话拨出后,接通的人也正是想要通话的人,所以大家也对她所拥有的特异能力很是称奇。

我上小学时,二伯母每在农忙闲暇时,便央我给她教几个字,而我也格外重视这个做小老师的机会,便把生字课上识得的几个汉字悉数教授给她,第一节课我便把她的名字写在一个废旧本子后面,她看完后显得无比开心,嘴里念叨着,以后再需要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就不需要找别人代笔了,我听完后也成就感泛起。我想她坚持那么几天,等到农忙时也就会放弃吧!当我渐渐没有耐心的时候,她却一如既往的热衷了很多日子。后来,不知什么缘由,什么时候就停止了,她摆在炕头的一本小学语文书和一个练字本也消失不见了。我那时总以为,学几个字还离会运用这几个字儿很遥远很遥远。我猜测她后来也许自知有难度或没有用处就弃舍了,但在半智能手机流行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她和别人交流时竟用手写笔写字发着短信,里面文字竟也大多准确,这便不得不令我惊诧她的学习能力,这也让我想起了父辈们常对我们的感叹,他们讲道,要是有了我们现在如此好的学习条件,就保准也是个知识分子了。

另外一件事仍发生在父母外出打工的时候,有一段时期,校园里流感高发,我也连着很多天咳嗽发烧,医院很远,祖母在家里记急得直跺脚,二伯母知道后,便替我去学校请了假,然后唤来一位好心邻居骑着摩托带我们去了医院,那位邻居放下我们后,就因有事先急匆匆离开了。

进入输液室,二伯母先与医生沟通了我的症状,而后从医生手中接过四瓶液体温放在暖气上,再等医生扎针时,我惶恐地望着她,她似早已会意,把我的头揽在她怀里,轻轻转向了一边。

我思谋这世上当没有比等待输完液体更慢长的事情了,我盯着一滴一滴落下的药液,感到分外焦躁,但又生怕乱动再重受一次扎针的恐惧和疼痛,就表现的面孔无奈和紧缩,双手却又静静地安放着,我想自己当时的模样肯定值得招人怜惜和同情,二伯母摸着我的头安抚了片刻,又到医院旁的小商店里买来零食,不一会,我吃着吃着便靠在她的身上熟睡过去。

输完几瓶液体后,天也将黑,更不巧的是医院外面黄风四起,我站在风中,双腿打着寒战,像悬在天空的风筝般摇摆不定。二伯母朝前望了望,蹲下身子,示意我趴在她的背上。医生和里面几个未走的病人也都劝说我们,等风小了再回去吧!她却摇了摇头说道,尕娃的奶奶肯定等着急了,我们还是抓紧回去吧!于是她便把棉衣紧裹在我的身上,背起我走了近十里的山路。我趴在她宽厚的脊背上,感到分外安心,我悄悄把脸贴在她的肩上,不由得从脸颊滚落下几串泪珠。

回去后,祖母果真在门口巴望着。她看到二伯母后就朝着我们抱怨起父亲和母亲来,说着父亲和母亲为了打工挣钱不肯留下一人看护着我的话。二伯母却反常的向祖母辩解起来,说父亲和母亲趁着我还小出去挣钱是很对的,留在家中没有一点出路,倒会越过越穷。

第二天,仍要去医院输液。我出门时二伯母早已把她们的摩托停放在我家门口,我那时并未想到二伯母先前是不会骑摩托的,后来祖母才告诉我,二伯母在晚上回来后就邀下那位好心邻居第二天教她骑摩托。那个早晨,天微微亮,她便在门前的场院上反反复复练习着,发车,加档、减档、停车。

几天输液后,我业已恢复。二伯母也成了我们村子里第一个会骑摩托的女人。

听祖母讲起二伯母在青年时便经历了丧亲之痛,父母和两个兄长都因病离世,只留下她孤身崎岖在亲人们所寄存着躯体的那片草原,直到她后来与二伯父结婚生子。我想她在经历过亲人们生死的落寞后,依然这样无所畏惧的向着生活开掘,正基于她生命里所拥有的游牧人们坚韧不拔的血脉,从遥远的心灵深处撵逐着这位坚强伟大的女人。

原发于《中国青年作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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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应宗,土族,2002年生,甘肃天祝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有作品散发于《中国校园文学》《散文诗》《散文诗世界》《散文选刊》《青春》《参花》《光芒》《莲池周刊》等报刊杂志,曾获第九届野草文学奖,作品偶有入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