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守塔人——阿克丹巴

藏历六月下旬早已过了立秋的时节。黄河岸边的贵德山川惠风和畅，远山近树的黛色绿荫依然历历入目。我回到家乡，见到精神矍铄的父母在院落里忙碌的身影，闲适的心境不由得浮现一袭绛红色的暖意——阿克丹巴。

每次回乡，我都要去附近的乜纳塔下的僧舍和阿克丹巴聊聊。与阿克丹巴结缘是在两年前，有人介绍他来西宁找我翻译有关贵德乜纳塔的资料。我记得那是青海民族师专已故教授夏珠加措先生撰写的一本36页的小册子，主要内容是乜纳法塔缘起及1987年始至1990年期间乜纳塔的修复记载、塔藏目录。阿克丹巴向我说明乜纳塔因为各种原因亟需修缮的现实情况，说联系施主需要文字材料。身为贵德人能有这样一个机缘为乡土服务，这可是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我尽快译出打印好，又把2003年初次拜谒乜纳塔时拍摄的一幅照片的影印件作为封面一并送给他，那是用我的RIGOH单反相机加28-200mm变焦镜头完成的胶片作品，至今仍与我的藏书在一起。从此以后，我与阿克丹巴就以佛塔为友谊的基石，开始了我下意识中期盼已久的世俗——非世俗之间的一段神交（对超验的形而上学的渴望一直是我无可企及的绝望）。

乜纳塔已经开裂的塔基

在与阿克丹巴的交往中我无时不在品评威特根斯坦的“说与不说”的况味。此次回乡我的一件心愿就是看看能为乜纳塔做些什么——作为大海中的一滴水，我想总是有益的吧！乜纳塔在黄河之阴，乜纳塔下就是人们称之为“乜纳寺”的一所密宗学院。这里需要辨正的一点在于：其实“乜纳寺”的内涵应该是“乜纳经学院”。自十一世纪中叶始，藏传佛教就在寺院建立辩经学院，设立学位研习显密，把寺院办成培养各类人材的十明学院，所以说寺下面才有学院的建制。查一查《塔尔寺志》可知所谓“乜纳寺”是塔尔寺（Sku-h bum）在贵德的一座密宗学院，全称为“乜纳经学院吉祥兴法洲”，第一世乜纳活佛额强程列奔在乜纳塔附近修行得道，故塔尔寺活佛系统有“乜纳”。当然，论缘起，塔尔寺建成凡四百多年，乜纳塔形成的历史则远在一千多年前——公元831期间。据《安多政教史》记载：四十二世藏王赤热巴坚（公元815——841在位）征战来到贵德地方——翻阅《资治通鉴》见到这样的记载“辛丑十月（长庆元年）……命宰相及大臣凡十七人与吐蕃论纳罗盟于城西，遣大理卿刘元鼎与纳罗入吐蕃，亦与其宰相以下盟”。长庆元年会盟和解上限，这册史书通篇可见类似“吐蕃寇盐州……吐蕃寇灵武……党项引吐蕃寇泾州”这样的纪述。想必乜纳塔的缘起也正是出现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藏王赤热巴坚在驻兵期间将自己的一绺长发作为原有的一座佛塔的镇物重建即形成今天乜纳塔的基础。贵德也因为藏王巡幸的宝座被藏人称为“赤噶”而载入史册。

远观乜纳塔

乜纳密宗院旁依乜纳塔。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这座被当地人们尊为“镇水宝塔”的菩提塔在黄河水之滨栉风沐雨矗立了千年。在此期间，这座古塔备受佛教高僧加持敬爱，几经修葺变迁泽被一方，与日月同辉。据阿克丹巴提供给我的资料显示：1943年改建为砖木结构；1956年塔身维修；十年动乱期间，自塔檐（即象征佛陀的狮身雕刻）以上被炸药夷平；1988年——1990年州县拨款、民间自筹、广大信众捐助重建；1990年因唐河地震波及，塔基动摇，建筑开裂，塔瓶以上西倾。阿克丹巴告诉我：由于没有排水系统，致使塔基渗水严重，这样既有碍于古刹庄严，又辱没开光加持，更不利于保护这座省级文保单位！

朝阳下的乜纳塔

阿克丹巴是贵德县嘎润乡人，出家在这里已十七年了。他身材魁梧，双眼炯炯，寡言且思维多有跳跃。因此我听人说过他的话不大好懂。我想这中间就可能就存在“说与不说”吧！反正在我们两相交流，在我绝没有“听”不懂的地方。他受格次戒（Dge-tshul）,在学院是负责庙堂管理的“尼尔哇”。但他的工作远不止这些。在这里，僧人除了正常的佛法研习实践外，日常生活只有靠“以寺养寺”这一条路。即便是种菜，单是灭虫这一条就犯杀戒。学院只得将一些属于的自己林地给人承包，换回一点微薄的收入，因此阿克丹巴还要为此在俗世奔波。在他的僧舍，我见到一份合同：学院在河滨的林地出租给人做渔塘用，阿克丹巴指着合同上一块呈三角的图案说：“为这块原本就是学院的土地，我往林业局、宗教局、镇政府跑了无数遍，每次都要请客吃饭。为了一个章子，就吃掉了五百块。”有时因承包人与周边发生纠纷，他都得去调解。学院似乎没有严谨的办事制度，为公办事阿丹巴一直自己掏钱。我问他为什么不报销，他只是无奈地笑笑。我了解到，他已经为学院的事自费花了五千多元。听说明年政府要把大路修到学院门口，我祝愿“以寺养寺”之路坦荡，使僧人能把心收回来，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净土。

我在阿克丹巴简陋的僧舍住了一宿，头顶宝丽纸隔层里老鼠也窸窣跑了一夜。次日我大致记录了一下：阿克丹巴不到凌晨六点起来，披好披单（但不能叫袈裟吧）就去开神庙的门子，打开灯，在桑台煨桑，用柏树枝子熏庙堂，然后吹海螺号召集体诵经，最后回到庙堂点燃长明供灯，供净水。诵经过程中，他还要不停地擂鼓击钹直到九点。经文主要有《皈依》、《忏罪三聚》等。下午大约四点至五点他还要做“朵日玛”（供品）。在这里，庙堂内有佛及其本尊、护法诸神，在庙堂之外有丰富历史沉淀的巍峨古塔。而在这一切之外，又有像阿克丹巴这样对佛教事业忠贞不二的后继者，这些都是养育福祉的不竭源泉啊！在安多地方，管叔辈叫“阿克”。同时，人们也尊称僧人为“阿克”。所以，僧人丹巴啦虽然较我年少近八岁，我还是要尊他为“阿克”的。

乜纳塔近影乜纳塔近影

晨起灿烂的阳光洒在乜纳白塔锍金的塔刹和象征精神的日月以及象征五行的塔尖，也辉映在我的心中。阿克丹巴说1986年他出家刚到这里时，只看到塔檐上仅存的一点灰砖堆，他坚信赤热巴坚的宝发就在塔座以下二人身量的地宫。我知道在2000年，在塔瓶部分，有一次阿克丹巴搭梯子去那儿察看时，让突然剥落的水泥打得头破血流差一点掉下来。塔身总高近28米，剥落的地方在至少14米的中间部分，我在川流不息的朝圣者经过的嘛呢转廊下看到了塔座一处处开裂的缝隙并拍了照。我在想，如果乜纳塔发生倾倒、坍塌（请原谅我妄言的罪过）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谕的！在我们言谈中间，阿克丹巴的手机不时响起，都是些与学院有关的事情。虽然与学院相关的琐碎事居多，但阿克丹巴始终都没有忘记重新修缮乜纳塔的大志愿。佛塔也可以说是身、语、意的化身，是佛像、佛经、意念三者的寄托！

阿克丹巴幻想有朝一日哪个大老板一诺千金，他让我在网上公开自己的电话号码——013007745136。而我也希望有那么一天美梦成真，带着自己的一份礼物去看一座新塔还有同样是被岁月熬干了筋骨的一位僧人。当然我也很清楚，在相对中徒然挣扎的我从来就与他生活在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