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十月,在北京举办的第三届国际摄影艺术展览上,彩色照片《古庙里的春天》一举夺得金牌奖。名不见经传的旺久多吉一夜间成了新闻人物。记者纷纷登门,想打听一点夺取金牌的奥秘。他总是回避着,或者闪烁其辞,或者淡然一笑:"不就是那么按了一下快门吗?"更给人神秘莫测的印象。
最近,旺久多吉驾着北京牌小车来我家作客。夜阑人静,窗外树影婆娑,天空一勾新月,给布达拉宫的金顶抹上一层迷人的光晕。几杯啤酒下肚,他似乎有些醉了。话题又转向《古庙里的春天》,两眼闪出得意的神色,拍着我的膝盖说:"汉族有句古诗怎么说的?……啊,对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朋友,你该是了解我的。在按快门的一刹那间,我的心就咚咚地跳得厉害,当年被选为活佛的转世灵童时也不曾这么激动过。那时我就预感到:我抓住了一个不同寻常的镜头;这幅照片一定能在摄影艺术展览中入选,并得到奖励,那是肯定的。
是酒后出狂言吗?不,是微醉后吐出的心声。我了解旺久多吉。《古庙里的春天》,一幅小小的画面,摄取时只用了六十分之一秒;而为了那千金难买的一瞬,他确实"踏破铁鞋",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不懈的追求,艰苦的磨练。一枚金牌,凝聚着这位藏族青年对生活、对时代的认识,澎湃着内心深处难以抑制的激情。
我们算老相识了。1981年我在《西藏文学》编辑部工作,收到一篇散文来稿《西藏摄影史话》,作者就是旺久多吉。原来他是第穆·丹增加措的二公子。第穆·丹增加措是西藏近代史上的名人,经清朝末代皇帝批准荣任丹吉林寺第十六代活佛,系西藏有资格出任摄政的四大呼图克图之一。但丹增加措无心官场,三十七岁时结识苍姑寺尼姑次勒德庆,毅然还俗成家。他学识渊博,尤长于密宗教理,与热振活佛过从甚密,在宗教界享有崇高威望,他并不保守,对现代科学知识和生活方式颇感兴趣。不仅用骡马驮来小汽车,在家里安装了电话(当然只能楼上楼下对讲),还热衷于玩弄各式各样的照相机,自设暗房洗印和放大照片,堪称高原上的第一代摄影师。二十年代,在被旧思想禁锢得让人窒息的拉萨,照相术就是摄魂术,像魔鬼一样,会勾走人的魂魄,无异于夺走人的生命。第穆活佛玩弄照相机,免不了经历许多风险,闹出许多笑话。旺久多吉把这些细节写进了《西藏摄影史话》,趣味横生,十分耐读。这篇散文后来荣获藏、川、甘、青、滇五省(区)藏族文学创作散文一等奖。
旺久多吉的理想是去报社当摄影记者。但中学尚未毕业,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这个天性好动好闯的少年,似乎还未意识到作为一个大贵族的儿子正面临的厄运。正当"横扫四旧"的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他在一位老师的启发下,还在偷偷地给寺庙、佛塔壁画拍照,希望能给它们留几张"横扫"前的倩影。这一切没躲过红卫兵的眼睛。胶卷和相机被抄走了,本人受到隔离审查,生平最得意的少先队访问解放军图片展览也成了一大罪状--"窃取军事情报"。只是根据当时有关规定,旺久多吉属于"放到运动后期处理"之列,才侥幸没有被继续批斗下去。而所谓"运动后期"一直折腾了十年,不谙世事的娃娃变成了胡子拉碴的大小伙子。他先后当过下乡知青,筑路工、木匠、司炉、汽车驾驶员、工会干事。他干一行钻一行,工作一直很出色,人们早把他的"罪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正像文人所描绘的,春姑娘迈着蹒跚的步子向我们走来。喜事一桩接一桩:政协为"文革"中病逝的父亲举行了隆重追悼会;旺久多吉如愿以偿,被分配到中国摄影家协会西藏分会,成了一名专业摄影工作者;他被选为分会副秘书长、自治区政协委员,工资连升三级。第穆家一幢被占用的楼房也退还原主。这一切并不是一天之内实现的。退赔楼房拖了好几年才落实。当然,如果旺久多吉早送报告,积极争取,或许不致于拖到今天。但是他的志趣在摄影,确实太忙。公家给他配备了价值五万多元的照相器材,什么布朗宁卡,什么美能达,什么卡隆,还附有长长短短的变焦镜头,可以随意更换胶片的照相机后背,尽是高档货,八十年代的最新产品。如果老第穆还活着,也一定会眼花缭乱,欣羡不已的吧。记得父亲当年为拍一张传昭法会的照片被铁棒喇嘛追赶了好几里地,倘不是证实他确是大名鼎鼎的第穆活佛,后果真不堪设想。而今,旺久多吉把牌子一亮,许多场合都为他开放绿灯。他驾着汽车走访了前藏、后藏、康区,先后去过北京、上海、福建、广东、四川、云南,游览了祖国大好山河。拍摄的照片被刊登在区内外许多报刊上。他踌躇满志,流露出自豪得意的神情,当务之急;是要把图片拍得更多些,更好些。
一次,他驱车去中尼边境的樟木口岸采访,途中偶然看到密林中一泓山泉,在阳光下散射出万点鳞光。旺久多吉灵机一动,感到眼前的景物与自己的内心世界产生了共鸣,不捉不快。于是钻进林海,选好角度,拍下了一幅明丽、幽深的风景照,取名《光暖银泉》,在全区摄影展览中荣获二等奖。
1984年3月8日下午,旺久多吉和几位同行去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计划拍摄喇嘛服饰。喇嘛们正在大殿诵经,不让进入。他们在门口耐心等候了两个多钟头,直到五点过,夕阳西斜的时候,诵经才结束。小喇嘛诵经时坐在最后,退场时自然走在最前。猛看见门口一群背照相机的陌生人,感到格外新奇,痴痴地望着客人不肯走。殿堂里众多的喇嘛仍源源不断涌出来,人头攒动,层层叠叠地挤在门外的石阶上,一式的黄色披风,一式的高顶僧帽,显得分外壮观。寺庙管事招呼前面的小喇嘛不要挡住道路。小喇嘛迟迟疑疑地向前挪动了几步,正好进入斜射下来的阳光里,披风和僧帽变得分外明亮,而站在石阶上的老喇嘛仍然处于阴暗部分,金黄、浅黄、深黄构成两条层次分明的色阶,庄重而丰满。小喇嘛、中年喇嘛、老年喇嘛都朝着前方,神态各不相同,蕴含着内涵的深刻,差异中显示出和谐的美。旺久多吉的心儿骤然咚咚地跳了起来,好像寻觅了多年的珍宝突然在茂密的青草丛中发出了诱人的光芒。他急匆匆端起布朗宁卡相机,拍下了这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古庙里的春天》。
对于这幅彩照的思想艺术价值,不同民族、不用职业,不同经历的人,可能会有不同的认识,得出大相径庭的结论,就让他们去自由评说好了。旺久多吉只有一种释去重负的轻快感,因为他终于从一个小小的侧面,向世界捧出了哺育他成长的那个民族的昨天、今天和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