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蒋子龙
也许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更愿意活得有滋有味,有情有趣。
刘栋的书房最早叫"三用书屋"——乃书法大家王颂余先生题匾。刘栋一家三口多年住在一间小屋里,"食于斯、寝于斯、会友作画亦于斯",故曰"三用"。其后又名"碎瓷斋",再以后改为"土斋",现在想称"十权精舍"--"十权"是佛经所说的"自在之权"的简称。这是因为前年七世达扎活佛曾赠以"十权自在"门帘祝贺他乔迁之喜。
刘栋斋号的变化,构成了他的历史、他的命运。
我相信中国再不会有第二个画家的作品具有像刘栋的作品所起过的那种作用。1964年北部湾战争爆发--美国侵占越南,那时我是海军制图员,不分昼夜地趴在绘图板上为越南绘制海图和空军用图。刘栋则作为一名抗美援越的解放军战士奔赴到了越南的战争第一线。战争的头几年,美国的"焦土式轰炸"是非常残酷的,刘栋的战友一个个在他的身边倒下了。烈士的遗体要安葬于烈士陵园,要举行追悼会,有时要同时悼念许多烈士,这就必须有许多烈士的遗照。在那种炮火横飞的环境里,哪有条件和心思照相呢?刘栋哭着放下枪拿起笔,凭记忆或侥幸存下的一寸小照片为牺牲的战友画像。谁料这一画就画了三年……亲戚朋友们祈愿他不要给自己也画上这么一张。
战争结束了许多年以后,在一次小型的朋友聚会上,我又意外地见到刘栋。他穿着咖啡色的中式棉袄,白净脸,留着小黑胡子,沉稳持重,交谈时辞喻婉约,幽邃雅逸。真难以想像眼前这个刘栋,曾顶着纷飞的弹火钻过战壕,蹲过猫耳洞……我们正谈着话,突然在耳边响起了清越无误的蝈蝈叫,当时是十冬腊月,这蝈蝈就藏在刘栋的衣襟里--好兴致,好情致。
饭后有人向刘栋求字,主人似也早有准备,霎时间纸墨齐备,刘栋有求必应,不假思索,一挥而就。
比起他的画来,也许我更喜欢他的字。尤其是隶、篆大字。墨浪滔滔,笔锋飒飒,苍劲雄阔,骨力开张,已臻"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熟而不俗,活而不火。
但,更多的人似乎认为刘栋的"绝活儿"是刻瓷--在烧制好的瓷盘、瓷瓶以及一切瓷器上,顺势就材地刻字作画,佳思妙构,浑如天成。他曾连办两个刻瓷展,都"火"得不得了,也被书画界的一些老前辈所称道--萧劳赞其为"刻瓷奇才",周汝昌称他是"异才",启功诗喻他的作品是"缤纷似锦盈瑶席,霞蔚云星眼顿开"。韩天衡则直言不讳:"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他那间工作室倒也担当得起"碎瓷斋"这个名号。
直到这时候,我都以为他被命运所宠幸,干了自幼就渴望能干的事,而且干得风生水起,异常成功,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想必都已十分富有。
前不久我访刘栋不遇,跟他的夫人聊了一会儿,不经意间得知刘栋的生活竟一直十分地窘困。
他们挣得也并不算少,却总是不够花的。刘栋一外出,口头禅就是:"你有多少钱就都给我吧。"前几年春节,不是刘栋给女儿"压岁钱",而女儿把亲戚们给的"压岁钱"都送给刘栋……
这令人震惊和不解,当今的画家、书法家还会有穷的吗?仅他刻瓷一项的收入,即便成不了大的富翁,达到"小康"的水准应该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他还有许多收藏--经济上又何以窘迫至此呢?
这就要说到"擦擦"了--这是根据梵语音译过来的一词语,源于古印度北方方言。据传在盛唐时期流入中国,"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西藏至今仍沿用此语,"擦擦"的意思就是用模子制作出来的神塔佛像,又称"善业泥像"。藏传佛教的信众供奉在家中或经堂里,作依怙的圣物,用以禳灾祈福。"擦擦"大可盈尺,小不足半寸……30年前,刘栋在"上山下乡运动"中落户到内蒙的弟弟,给他捎回来两个"泥擦擦",猛然唤醒了他作为收藏家的意识;实际是他命运中的一扇门打开了……从那时起他就迷上了收藏"擦擦",有了大钱自然要大购,手里无钱看见了喜欢的"擦擦",也要借钱收购。
文物贩子,买是为了卖,为了保值,以赚钱为目的。收藏家则只买不卖,整个过程都是花钱。30年来,写也好,画也好,刻瓷也好,再加上两个人的工资收入,绝大部分都换成了"擦擦"。
中国凡有佛山、寺院的地方,尤其是藏传佛教传播过的地区的名刹胜地,没有刘栋没去的了,西藏更不必说。前藏后藏,山南地区15个县、市的30多座寺院,渡口、村口、神湖、转经路上近百座不同类型的擦康、玛尼堆、灵塔、门塘、洞窟,总之凡跟"擦擦"有关的地方他都去过了,而且是细致地调查,考证,积累了许多极为珍贵的资料。而去一次西藏,没有几万元是支撑不下来的。刘栋的竞争对手是国外的文物贩子和猎奇的老外,他倾全力不让有价值的"擦擦"流失到国外。
以前由于收藏学上的偏见,认为"擦擦"不是金属的,不是烧瓷的,易破碎,难保存,不予收藏。北京和台北的两个故宫博物院里都没有收藏"擦擦"--刘栋正是补了这个冷门。物以稀为贵,特别是近几年,随着西藏学热的不断升温,欧美的文博和收藏界已盯上了"擦擦",外国的寻宝者便蜂拥到西藏,在拉萨的八廓街上,他们买"擦擦"竟按人民币标价付同等面值的美元。即一个中国人要买一个价值2000元人民币的"擦擦",他们就出2000美元争夺。阿里的"擦擦"更是抢手货。
所幸刘栋动手早,他收藏的1000多尊"擦擦"里,有彩绘精制的元代白救度母。有明代十一面观世音菩萨的立像。有一尊很大的莲花生大师和他的两位明妃的同龛造像精品。有清朝嘉庆、道光年间皇家寺院敕赐给当时香火最盛的大寺院的"泥金香泥擦擦",其背面用金汁写满了经咒和大清×朝×年敬造等汉、藏、梵文;有包括十世班禅大师额尔德尼却吉坚赞等一代佛教宗师亲手制作的"擦擦"……在刘栋的藏品中,大多数是用香泥或阿嘎土压制成的,也有少数"擦擦"仅材质就已非常奇特,有的将圆寂的活佛高僧的骨灰,混合泥土精工制成,称为"骨擦"。有的叫"布擦","布"--意为法体。大凡达赖、班禅及少数位置至高的大喇嘛圆寂后,都要将法体完全脱水,方可塑成金身,最后存入灵塔,以示永垂不朽。在此种塔葬前依藏传佛教的仪轨对法体进行较长时间的严格处理,处理过程中所得到的体液,和处理时用过的盐巴及名贵药物,与土混合制成"布擦"。在藏区僧俗中视"布擦"为大师法体。刘栋还收藏了一些"药擦"--是用70种名贵藏药"珍珠七十丸"特制而成,造型也非常精细。行脚僧以及老年人,常把这种"擦擦"带在身上,若突发急症可以口服以自救。直到民国末年,在闭塞的牧区,一枚很小的"药擦"可以换几匹大牲口。
由此,刘栋的书房又称为"土斋"。
刘栋收藏的"擦擦"成系统规模,对研究佛教观念和形态、佛教和西藏文化发展的关系、西藏的历史以及铁器烧陶等制作工艺的水平,都有无可估量的价值。敢称是"世界之最"了!
孰料,刘栋守着这一大堆宝贝却作了大难……
前年在中国宗教管理最高机构--国务院宗教局,由一司主持召开了对刘栋收藏"擦擦"的论证会。诸多汉、藏佛学、佛像、历史、哲学等方面的权威感到欣慰,感到振奋,一致督促刘栋尽快举办大型"擦擦"收藏展,和出版系统介绍"擦擦"的专著。国家宗教局竟表示可以部分出资协助,这给了刘栋多高的规格和多大的荣誉!
7岁被认定为札西曲林寺活佛转世灵童、23岁时考取藏传佛教最高学位"拉然巴格西"、28岁时考取密宗"昂然巴格西"学位的西藏社科院名誉院长、西藏大学教授、著名西藏学学者东嘎·洛桑赤列大活佛,跟刘栋长谈,甚至为他收藏的"擦擦"举办大展写好了前言。著名佛学理论家、佛像专家、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周绍良先生,欣喜之余也为刘栋的著作《藏传模制泥佛概论》写好了序言。还有国内外佛学、西藏的爱好者,都敦促刘栋快一点公开展出自己的藏品……
刘栋又何尝不愿意举办这样的展览?但他没有这个财力。有朋友想私人掏腰包成全他,他不能欠这样的人情。有人建议他卖掉一部分收藏,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了。但收藏"擦擦"成了他的信仰,他的生命,实难割舍。他倒是动过念头想把自己的藏品捐给既有能力保管得好,又有条件举行公开展出的单位……可是目前还找不到一个部门能保管好这批"擦擦",也许不会有第二个人比刘栋更热爱通晓这批"擦擦"。
尽管他的房门口上方,悬挂着十世班禅大师却吉坚赞亲自设计印制的"十权自在"的精美门帘,他也很想将书斋更名为"十权精舍",却是迟迟没有付诸实践。满屋"擦擦",称"精舍"倒不为过,只是他觉得自己还未达到"自在"的境界。
作者: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